更新时间: 2024-03-14 18:38
黄非/文 2021年上映的丹尼斯·维伦纽瓦(Denis Villeneuve)的《沙丘》是对原著作者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充满秘密和危险的沙之行星近乎完美的大荧幕呈现。随着主角保罗·厄崔迪的复仇在近日上映的《沙丘2》中进入高潮,这一视听奇观甚至更上层楼。此续作更好地平衡了导演风格化的电影叙事与大众观影习惯之间的张力,剧情的推进节奏更快,并引入了更多角色。不过,在英雄之旅的表象之下,徘徊不去的是权力与狂热的阴影。
视听世界的成熟与克制
丹尼斯·维伦纽瓦的《沙丘2》毋庸置疑是一部为大荧幕量身打造的电影。前作《沙丘1》只有30%的篇幅采用IMAX格式拍摄。观众只能“浅尝”阿拉基斯(Arakkis)行星漫天黄沙的景色。本部续篇的镜头则全部采用IMAX画幅,配合原著小说后半段的高潮剧情,进一步呈现出独特的视觉奇观。但是单凭“大场面”本身,还无法准确概括《沙丘》电影系列的感官魅力,如何将原著文字的力量转译为视觉的呈现,向来是《沙丘》影视改编的难点之一。而维伦瓦纽成功地克服这些障碍,为观众交上了一份完美答卷。许多观众表示,《沙丘2》完美还原了他们阅读小说时脑中呈现的场景,这既是在颂扬导演的才华,也是对他忠于原作的肯认。
经过十几年超级英雄电影的视听轰炸后,昂贵特效所堆砌的好莱坞流水线大制作电影正逐渐失去对观众的号召力。在过去的一年,无论是漫威影业的《蚁人3》,还是DC宇宙的《海王2》,都只获得将将回本的票房成绩,靡费甚巨的《闪电侠》与《惊奇队长2》更是商业成绩惨不忍睹。当技术和视效不再为作为整体的电影服务,不再是电影人内心愿景和激情的外在呈现,它们就单纯地沦为替粗劣的剧本、漫不经心的表演和为一塌糊涂的剪辑善后的糊裱匠。
《沙丘》系列的成功是这种懒惰行径的反面。电影中的特效场面和整部电影的美术风格几乎无缝衔接,无论是厄崔迪家族母星卡拉丹充满水气的暗青色调,还是阿拉基斯被沙尘统治的亮黄色,维伦瓦纽都十分注意其视觉呈现在塑造世界整体性上的作用,避免了某些大片观感中难以抹煞的“棚拍气息”。当观众感到华丽但缺乏意义和功能的背景奇观,与故事和人物缺乏链接时,沉浸感自然也无从谈起。《沙丘》中充满了角色与环境互动的细节。沙漠元素不只是故事的舞台,也是其核心。正是统一的审美元素,将特效制作的“宏观”与近景舞台的“微观”,联系在一起,形成了融贯的造景。哪怕电影中的巨物机械有着丰富的细节和建模,导演也会为了沙漠的质感呈现,把他们隐藏在尘暴中。沙虫场面的震撼性,同样离不开电影中反复呈现的沙锤敲打沙漠的音画配合与铺垫。
电影营造沙丘宇宙的“异域感”,也较少通过无节制地呈现特效奇观,而是通过道具与审美,从细节中传达给观众。其中最好的例子就是电影中兼具复古感、科技感与生物质感的扑翼机,与星战系列中一眼就可以辨别出的科幻与未来气息的X翼战机或钛战机不同,《沙丘》中扑翼机同时呈现出质朴和精巧两个看似相互矛盾的特质,完美应合了原著世界观中先进的技术与倒退的社会组织诡异共生的设定。
在《沙丘2》中也出现了类似的新设计,比如通过录音在金属板上自动蚀刻日志的装置,将矛盾要素融为一体,在熟悉中融合陌生,可以轻易让观众感到自己在体验遥远宇宙中的“别处”,而非我们自身可能的过去与未来。
通过色彩和镜头来呈现台词难以表达的“气氛”,更是维伦纽瓦的拿手好戏。在《沙丘2》中给笔者留下最深印象的两个场景,都和色彩有关。其中之一,是影片开头部分保罗与弗里曼人在阿拉克斯夕阳下行进的镜头,当落日将不同于沙漠的金黄色铺满整个IMAX屏幕的时候,整幅画面仿佛一张荷兰黄金时代的油画,在令人感到沙丘世界之绝美的同时,也反照出保罗内心此刻的忧愁与不安;第二个是采用纯黑白红外拍摄的哈肯南家族母星“桀迪主星”(Giedi Prime)的场景,煞白到刺眼的光线,既突出了星球环境的险恶,也映照出哈肯南家族的凶残与嗜血。其中的神来之笔,莫过于那些为庆祝准男爵生日所释放的黑白色烟花,它们既像是水墨在天空中晕染开来,也令人联想起鲜血与杀戮。
与刚刚拿下学院奖最佳导演的克里斯托弗·诺兰灵光一闪式的天才不同,维伦纽瓦的《沙丘》是他多年拍摄积累的成果,荣耀之路的终点。我们在巨大的宇宙飞船中,看到了《降临》中外星人的母舰;在一望无垠的赤砂大地上,看到了《银翼杀手2049》中后赛博朋克的废墟。几十年在声光画上的积累与大预算项目的经验凝结成了《沙丘》。
维伦纽瓦对电影是苛刻的、也是充满敬意的。在访谈中,他明确表示《沙丘》系列不会出导演剪辑版或把报废镜头塞入蓝光影碟发售。他坚信一部电影在影院中交给观众的形象,就应该是它最终的样貌。因为他在剪辑中每一个取舍的决定,都是痛苦和经过深思熟虑的,以至于将被放弃的部分重新公之于众显得轻佻且不负责任。说如此大场面的电影在视听上“克制”或许有些矛盾,但笔者认为,这恰恰体现出维伦纽瓦的功力和成熟:视听服务于电影叙事的功能,既不单纯为了炫技而呈现感官刺激,也在该释放肾上激素的时候毫无保留。
平衡与包容
维伦纽瓦的严肃甚至严苛,对《沙丘》的改编来说必不可少,因为创作者要面临的困难远不止上文提到的视觉要素。作为上世纪60年代出版的科幻经典,《沙丘》原作诞生于特定的时代与文化背景中。如果说科幻黄金时代的创作精神,是二战后原子能时代与美苏太空竞赛的投射,那么“新浪潮”科幻的创作,则与上世纪50年代末西方嬉皮文化与社会运动崛起密不可分。《沙丘》处在两股风潮的转型期,既保留了黄金时代某些太空歌剧与技术宏大叙事的特点,也表现出新浪潮转向关注社会、内心与心灵的征兆。《沙丘》涉及的主题是繁杂的,但只要稍加列举就不难发现它与1960年代西方时代精神的共鸣与重叠。其中包括生态与环保意识,技术乌托邦悲观论,对既成的宗教、制度及魅力型角色的质疑,对“精神性”和“人类内在潜能”的探索与期待,再加上对“他者”文化符号浅尝辄止的兴趣与挪用。正如《禅与摩托车修理技术》并不真的是对禅宗的严肃探讨,一方面,《沙丘》中对阿拉伯、波斯还有苏菲派元素的引用,也没有对应这些符号的实际内涵。电影(还有小说)中角色不断重复所谓“先知”和“预言”,但究其本质无非是迷信、欺骗与政治操弄,并没有真的触及任何西方或非西方宗教、文化传统的实质。另一方面,《沙丘》中神奇的“香料”又真的可以开发人体的潜能,实现物质科学所难以达成的神奇效果。《沙丘》原著体现了上世纪60年代西方青年文化的两股矛盾特质:一方面是其对传统宗教文化之坚实性和真诚性的怀疑,另一方面又是对没有实际内容的所谓异域“精神性”的盲信与狂热。
这些主题的探讨在当时具有先锋性和创新性。在冷战年代主流文化共识钳制的背景之下,哪怕是对非西方文化符号浅薄的挪用,也代表了一种跳出常规的真诚尝试。环境污染、生态灾难、人工智能的后果,这些议题在上世纪60年代还仅仅是局限在少数科学界和亚文化圈子(包括科幻圈)的前沿兴趣。《沙丘》的横空出世,对于一整代婴儿潮甚至X世代的英语世界青年读者来说,是不可复制的体验,并和《指环王》系列一样,成为源流之一,汇聚到战后孵化流行文化的海洋当中。
《星球大战》(1977年)系列从沙丘中汲取了大量灵感与参照。H.R.吉格尔(H. R. Giger)最开始是为杜佐洛夫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的《沙丘》电影版准备了哈肯南家族血肉机械的美术风格设定——当这一项目流产之后,这一设计就被用在了雷德利·斯科特的《异形》(1979)当中。
《沙丘》原著所背负的历史文化语境,及其文本自身的结构和叙事,为当代改编带来了不少困难和彼此矛盾的要求,这些都需要维伦纽瓦加以平衡与克服。作为一部大预算的商业科幻动作片,《沙丘》必须吸引足够多的18-35岁的青年成人观众。这些人是电影票房的主力军,也决定了电影在社交媒体上的口碑与传播度。但原作小说同时又是许多50岁以上中老年人的“白月光”,有着数量也许不大但足够“硬核”的粉丝群体,他们怀念自己青年时代的体验,并且对于改编是否“忠于”原典的精神和风貌有着非凡的执着。
《沙丘》小说中探讨的话题,在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掘与呈现,已经完全褪去先锋和亚文化的青涩,沦为流行文化工业中常见的桥段与剧情装置。凡是能被想到的,都已被想到,阳光之下并无新鲜之事。时光无法倒转,老人无法年轻,如果当代的《沙丘》改编试图完全重现当时的“青春悸动”且一本正经,难免会带来某种缺乏自我觉知的角色扮演感。改编者需要假装现代的青年观众,仍然具有60年代天真的心灵,而观众未必会配合改编者玩这场时代错置的过家家游戏。不少观众感到《沙丘》电影的剧情“过时”、“乏味”,其根源就是小说所承受的历史重负。
改编思路的另一个极端,就是彻底放弃原著中所包含的严肃和真诚,以解构的形式将其改造为一部彻底“通俗”的爆米花电影。以《雷神》甚至《海王》方式,用快节奏、强特效、幽默桥段串起一个“经典”的三幕复仇剧。保罗·厄崔迪会像个典型的漫威电影超级英雄主角,该催泪的时候催泪,该搞笑的时候搞笑,在嬉笑怒骂中完成自己的“复仇”。这或许会避免上文所说的尴尬,但是这样一部《沙丘》的上限,无非是一个视觉效果不够格的《阿凡达》,下限则很可能与漫威DC一众日薄西山的电影一道被扫进无人在意的角落。
除了原著所带来的限制,维伦纽瓦自身的拍摄风格也为这部电影设置了不少挑战。他的作品——无论是相对小成本的《边境杀手》、中成本的《降临》还是高预算的《银翼杀手2049》——都具有一定的观影门槛和审美取向。他对台词的使用十分精炼,试图通过画面传递尽可能多的气息。他对构图和光影“仪式感”的强调,也让不少人觉得节奏拖沓、故弄玄虚。《银翼杀手2049》口碑爆棚,但是票房却惨遭滑铁卢,这给规模、预算和场景更加庞大的《沙丘》能否成功带来更多不确定性。
套用《沙丘2》电影中保罗的一句台词:“在很多个可能的未来中,《沙丘》的电影改编都失败了。” 但这里还有一条路,“一条狭窄的道路”,让这个项目走向成功。维伦纽瓦以其执着和才能,走过了这条狭窄的道路,收获了《沙丘》电影口碑和票房的双丰收。他的做法就是在充分尊重原著的精神和历史语境的前提下,对其做符合时代的加法与减法,扬长避短,为尽可能多样的观众,呈现出作为“一部电影”的《沙丘》的精彩。
维伦纽瓦首先创造了视听上震撼且不落窠臼的体验,让许多观众单单去体验一把沙丘行星的旅程,就值一回IMAX的票价。加拿大影评人约翰·坎普亚(John Campea)在节目中指出,《沙丘2》对好莱坞从业者来说是一剂强心针,让许多创作者回想起《宾虚》和《埃及艳后》的伟大时代——野心勃勃、充满创意,敢于冒险。上世纪60年代影院面临逐渐普及的有线电视和电视剧的挑战,电影行业想方设法面对挑战,试图创造出电视机上无法重现的影院体验。2024年的当下,好莱坞再次面临流媒体平台的威胁,《沙丘2》可以说是对这一挑战一次充满勇气的回应。在开画前的预告中,宣传方就非常自信地放出了大量“名场景”,丝毫不怕剧透。剧组发出邀请,试图说服观众,“影院”仍然是值得托付人们一部分精神需求的不可替代场所。而在笔者看来,《沙丘2》完美地兑现了这一承诺,把第一部电影中预示的大场面完整地表现了出来。《沙丘》的成功也会进一步激励电影人走出怀疑和悲观,通过艺术创作在生成式AI与VR逐渐普及的时代,进一步适应与创新。
《沙丘2》的剧情则集中于原著第一本小说的后半部分,也就是高潮与结局。本片较第一部自然节奏更快,有更多动作与奇观场面。有些热爱小说的人觉得剧情推进有些“过快”,丧失了第一部中的微妙和细腻;有些大概是更加杂食的观众,则觉得第二部相对第一部而言是巨大的改进,少了拖延的长镜头和仪式,更像是一部“正常”的科幻大片。不过英语观众普遍都对电影整体感到满意。这一综合评价大概反映了维伦纽瓦的改编哲学:《沙丘》不可能彻底满足所有观众的期待,但是能够让足够多的观众足够开心。喜欢他电影美学的观众不会失望。想要看复仇大片和异域奇观的观众也会有所收获。
这种复调的包容,也体现在对故事本身的取舍上。原作粉丝津津乐道的一些背景设定,要么被电影一笔带过,要么就是干脆一点没提。这也是主创方为控制叙事容量和结构所进行的必要剪裁。如果《沙丘》真的吸引了很多电影观众进入赫伯特的神奇世界,他们自然可以在海量的原材料中深入自己的理解,给这个古老系列注入新的活力。
另一方面,既然原著中不少话题已经随着时代沦为烂俗,那么强调原作中不那么“过时”元素就是个比较聪明的选择:无论在哪个时代,权力政治的脆弱,狂热的危险,都是人类随时需要面临的阴影。赫伯特在《沙丘》第一部出版后,惊异于太多读者把保罗当成真正的“英雄”,于是创作了续作《沙丘救世主》。《沙丘2》的电影中则更加直白和明显地体现了这一主题。相比较原作中保罗的爱人契尼相对顺从的形象,电影中大幅增加了她与保罗母子对抗争执的戏份。维伦纽瓦安插这样一个视角,就是给观众提供了一个安置自己道德审视的支点。电影中的契尼是凡俗的、保守的,甚至是缺乏“格局”的,然而正是这样的视角,才能折射出沙丘宇宙中各方势力在道德上的亏欠与整个香料经济的扭曲。在遥远而陌生的银河系中讲好这样一个故事,不见得多么深刻或黑暗,但却足够真诚和吸引人。
比如说电影虽然服饰审美和社会制度靠近中世纪,但是内在却是一个“力量过剩”的世界。这不仅体现出遍布各大家族的核武库,巨大的战争机器与宇宙飞船,还体现在即便是打游击的弗里曼人军队也拥有可以一击消灭哈肯南采矿机的激光炮。换言之,这是个因力量轻易地增加与扩散而布满恐惧的世界。种种看似落后的社会安排,都是人类社会应对恐惧所达成的某种默契。就像电影中的护盾技术那样,保守和封闭既抵挡了外来的攻击,也断送了向外开拓的可能:过度的力量反而促成了停滞。观众当然可以嘲笑《沙丘》电影中,宇宙时代的人类回归冷兵器“村口械斗”的荒唐。考虑到现实的战争人们互相倾泻先进火力的现状,《沙丘》未尝不是提供了另一重寓言。有心的观众或许能从电影中进一步(过度)解读出更多的内容,这也是《沙丘2》带给我们的富有层次的、值得反复观看的趣味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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